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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所王蕾:马六甲的生死风景


2013年12月13日 13:47    来 源:《中国社会科学报》社科院专刊2013年12月13日第226期     作者:王蕾

  马六甲城中多有古老的墓地。初进马六甲城,车窗外一掠而过一片穆斯林墓地,简单矮小的石头立柱,大多数质地洁白,也有一些因了久远的年代,显出不同程度的黯黄。在草地浓烈绿茵的衬托下,立柱的颜色洁白的益发洁白,而黯黄的益发黯黄。穆斯林墓地对面是一座山,山不高,也就是几十米,漫山遍野的层叠着各种样式的华人的墓地。与那片穆斯林墓地比起来,这山也算是规模甚大,却疏散无章。那便是著名的马六甲华人公墓三宝山,有始于明代的一万多个坟墓,据说是中国本土以外最大的华人墓地。传说昔日郑和下西洋居住在马六甲时,死亡的从人就葬在这座山上。后来,因明朝的“国祚沧桑”,逃避清朝统治者而航海南来的李为经出任马六甲第二任华人统领甲必丹,他为“泽及幽冥”捐金从荷兰殖民当局处买下三宝山,献给华人社会用做公共墓地。在热带的阳光下,草木的生长异常生猛葱茏,“中国山”上的墓碑和供台大部分还存在着,显然有一代又一代后辈的祭扫。有些墓碑还做过相当的整修,靠近马路的几座墓碑上,金色碑文上的“皇明”、“皇清”字样熠熠生辉,分外醒目。华人社会所宗的入土为安、薪火相传的传统在“中国山”得到了最好的阐释。

  六百年来,远渡重洋来到马六甲的人真是太多了,马来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各国人都有。历史的风烟易过,留下的只有人的痕迹。不及回返故乡的人,不愿回返故乡的人,不能回返故乡的人,活着的扎根在此,繁衍生息,死去的便成为这片异域的魂灵。在马六甲城,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各族聚居,井然分开,有中国区,也有中国山,有葡人区,也有葡人山。河边街上各国风格的建筑招摇地记录着各色人等的入侵和争夺,马六甲城最精致、最宏大、最奇特的建筑都聚集在一块小三角地带。作为统治者的人们以为自己是这儿永久的主人,便以主人的心劲儿建造出压倒前人的地标建筑,来自故乡的或辉煌或雅致的艺术彰显出的是永远占领马六甲的雄心。

  只有中国人一派居家过日子,不论时势转迁的宁静模样,他们比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早一两百年在马六甲安营扎寨。传说中,男人们的祖先是郑和带来的兵士,女人们的祖先则是汉丽宝公主的500名侍女,在兵士和侍女之前则是从中国广东、福建等地来到这个小岛进行贸易的华人。由于满刺加王国对于中国商人的免税政策,也因为明季的“国祚沧桑”,陆陆续续的,更多沿海地方的中国人冒险航海,来到这个小岛。他们无意参与河边街上不休的争奇斗巧,只经营着自己的中国区、中国山,通过财富的集聚慢慢复制出一整套抛舍了的故乡。住家、会馆、店面,有了充裕的财力,再建造供奉关帝、天后和观音神位的庙宇青云亭,甚至还有大伯公庙、双忠庙,再是三宝山的坟墓,完完整整的一样不缺,是个浓缩了的心中故乡。

  在三宝山下的寺庙宝山亭中,橱窗内贴着从各种中英文报纸上剪下来的历年关于保护三宝山的文章,文章都精心地贴了一层透明的塑胶,虽然有些年头,倒也还没有泛黄。三宝山曾让马六甲的华人社会持久反抗、不肯妥协。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马六甲的华人先后数次为了三宝山的征用强烈抗争,最终都使当局被迫放弃了原有工程。最后一次是1984年,马六甲州政府计划铲平三宝山,将该地区发展为商业和住宅中心,并致函三宝山的产业所有者青云亭机构,命令其补交1967年以来“积欠”的三宝山地税及罚款。华人社会据理力争,认为三宝山地税早已豁免,青云亭机构也重申不考虑任何三宝山发展计划。州政府限期在一个月内,青云亭机构必须交还地税和罚款,否则将没收三宝山。此举引发了全马200多万华裔华人捐款,以求保全三宝山的风潮。1985年,三宝山事件大体上得到解决,州政府部长发表谈话,宣布顺应民意,将三宝山列为历史文化区。马六甲如今还多有华人的家族祠堂,堂上多挂着汉字匾额“慎终追远”,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执拗。

  圣保罗山是马六甲的另一座漫布墓地的山。和三宝山一样,圣保罗山也不高。圣保罗教堂的残垣断壁孤独地矗立山巅。葡萄牙人是来到马六甲的西方人的先锋,1521年,一位在大海中死里逃生的葡萄牙船长为感念圣母玛利亚的恩德,建造了圣母礼拜堂。1641年,圣母礼拜堂与马六甲一道被荷兰人接管,改名圣保罗教堂,被用作城堡,今天在外墙上仍可见到不少子弹孔。1753年荷兰教堂建造完毕,圣保罗教堂空废。再后来,荷兰人将它改为墓园,用以埋葬贵族。圣保罗教堂沿墙那些高大厚重的墓碑石板上,拉丁文或葡萄牙文的文字已然有些湮没,标示家族身份的巨大徽章占据着石碑最高的位置,它的光芒照耀着那些名字。徽章的图案复杂,镂刻得尤其深,仍可清晰地看出当年的虔诚。如果时间是一条河流,谁在此岸,谁又在彼岸。教堂前圣方济各的白色大理石雕像面目仍然清晰,他遥望马六甲海峡。马六甲的葡萄牙时代没有了美人,仍然有传奇,这个传奇就是在远东传教多年的“东方使徒”圣方济各。沿着圣保罗教堂的斑驳外墙拾级而下,高大的热带树木将火热的太阳挡在了树冠之上。草坪上的英国人墓地白色居多,墓碑上的刻字几乎都是单人的姓名,有些早已漫漶难辨。无论是否情愿,他们独自留在了马六甲,与家人朋友永无会期。在树林的不显眼处,一处墓盖竟然整块碎裂,只有黑色的小铭碑倔强地立在树冠给予的阴凉下,保持着当日大英帝国绅士的骄傲风度。圣保罗山下的圣地亚哥城堡号称“16世纪东方最伟大的城堡”。1511年葡萄牙人为抵御马六甲王朝的攻击,最初修建圣地亚哥城堡后,城堡几易其主。任何宏伟坚固的城堡终有被攻破的一天,任何外来的占领者都是这座海港城市暂时的驻足者。如今,用钢渣浇筑的圣地亚哥城堡只留有恢弘的葡萄牙城门,与那些回不去故乡的魂灵相守。回不去的还有他们的后裔,在马六甲郊区的海边,葡萄牙建筑风格的村落仍保存完好,住在那里的葡萄牙人后裔,至今仍使用着16世纪的葡萄牙语,欢乐地庆祝葡萄牙的宗教节日。

  郁达夫的足迹也曾踏上马六甲,就是在那次旅行中,他写下了著名的《马六甲游记》。这位富有浪漫气质的中国作家,1938年12月在抗日的烽火中奔赴南洋,主编《星洲日报》宣传抗日救亡。从此,他的文章一洗昔日忧郁华丽的文风,尽染感时忧国的家国情怀。游完马六甲,郁达夫意犹未尽,他想象有一位奇异的朋友来访,与他进行了一场上下古今的畅快谈话。在游记的最后,郁达夫说,总有一天,他要写一篇名为《古城夜话》或《马六甲夜话》的小说来记叙这场幻想中的对话录。郁达夫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1945年9月,郁达夫失踪,据说是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马六甲海峡对岸的苏门答腊岛,1952年被中央人民政府追认为“民族解放殉难烈士”。

  每个人都在将自己写成历史,以一生为纸张,以时间为墨水,以行动为手中的笔。邻着狭窄而重要的马六甲海峡,这六百年来,马六甲城中面貌迥别、言语殊异的人们,各自书写成了自己民族的历史,最后,将自己书写成马六甲的生死风景。

  
责任编辑:陆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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