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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萦大凉山
2021-06-18 来源:《社科院专刊》2021年6月18日总第563期 作者:史金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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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大凉山,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弦。那是我的第二故乡。除我的家乡外,大凉山的村寨是我居住最久的地方。近年来,有关大凉山脱贫的报道屡见报端。每次看到这样的消息,我总是喜不自禁!

  1958年,我被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录取,被分配到彝语班学习凉山彝语。学校和老师教导我们,学习彝语是为了掌握为彝族人民服务的本领,因此我们学习非常卖力,课上课下经常读得嗓音沙哑。1961年,我们班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喜德县去实习,那里是凉山彝语的标准音点。大凉山重峦叠嶂,是彝族聚集区,1957年以前还处于奴隶制社会阶段。民主改革后,彝族人民翻身做主人,但当地生产力水平依然低下。当地的区、乡、村寨之间没有公路,只有崎岖难行、上下攀爬的山间小路。凉山地区气温偏低,农民以洋芋(土豆)为主食,每日两餐皆为煮洋芋蘸辣椒盐汤,连苞谷(玉米)都属细粮。当地住房多是土打墙房屋,房顶铺设劈开的薄木板,上压石块以固定。房中靠右边是火塘,火塘中用三块石头支锅做饭,火塘旁是主人睡觉的地方。老乡多无被褥,和衣而眠。房中靠左边关养牲畜,用木棍栅栏使人、畜隔开,实际上人、畜仍同处一室。牲畜之上用木棍搭一平台,称之为“楼”,“楼”上存放杂物并备客人居住。当地没有厕所,人们于无人处随意“方便”。我的实习点是额尼尔古高山区的彝寨。房东是兄弟俩,我们朝夕相处,关系十分亲密。特别是晚上,我和他们一起谈生活、说民俗、讲笑话、说尔比(彝族格言)。我在彝家的“楼”上蜗居半年,每晚身下都有十数只羊与我同眠。冬天很冷,屋里屋外几乎是同一温度,气温时常在零度以下,雪花能从屋顶木板斜缝中飘落到脸上。天热时则腥臊并起,气味难闻。当地贫困老乡一件披衫或披毡往往要穿若干年,甚至穿一辈子。彝族人一般不穿鞋子,出远门才穿草鞋,天寒地冻也都赤脚走路,以至于有的脚底冻出大裂口。当地生活之困苦,连我这个农村出身、不畏吃苦的人也难以适应。

  我们和当地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用学到的彝语和彝族老乡交谈。实习快结束时,我已说得一口流利的彝语,并担任了该县人民代表大会的翻译。我们得到了彝族乡亲们热情的帮助和关照,深切感受到他们的勤劳、淳朴、善良,并与他们结下了深厚情谊。我们也在那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炼,接受了难以忘怀的人生洗礼。我第一次了解到,中国竟还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区,那里的人民竟有如此顽强的生存毅力。

  毕业后,一部分同学被分配到凉山彝族地区政府部门工作,一部分被分配到北京等地。我的老师、著名西夏学家王静如先生认为,彝语和西夏语有亲属关系。在王先生的朋友、语文系系主任马学良先生的动员下,我考取了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西夏文研究生。后来我做西夏语研究时,还将自己熟悉的凉山彝语与西夏语进行比较研究。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经常与在大凉山工作的同学们通信,他们在信中向我介绍大凉山的情况。我总惦记着,那里的社会又进步了吗?老乡的生活改善了吗?实际上,党和政府一直领导当地群众进行社会改革,提高生产力,努力改善人民生活。1970年,贯穿大凉山地区的成昆铁路全线开通运营,结束了大凉山不通火车的历史,大大改善了当地的交通状况。1978年,凉山彝族自治州与西昌地区合并,这是国家促进当地发展的又一项重要举措。为使这一特殊贫困地区尽快摆脱贫困,国家持续向大凉山区各贫困县投入扶贫资金。但由于自然条件恶劣、基础设施薄弱,当地的生产生活水平与以往相比虽有很大提高,但比起其他地区仍然落后。

  1993年,我回到了阔别30多年的大凉山。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组织实施院重大科研项目“中国少数民族现状与发展调查”,在全国选择几十个少数民族地区的县作为调查对象。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是此次调查地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与凉山州民族研究所合作,组建了凉山彝族调查组,着手进行彝族社会调查。当时我既是这次重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之一,又具体担任凉山彝族调查组的组长,也是调查组汉族人中唯一学过彝语的人。当我用彝语和彝族群众交谈时,他们感到十分亲切。共同的语言迅速拉近了调查者和调查对象之间的距离,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亲近。

  大凉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调查的昭觉县县城里建起了楼房,兴办起多种类型的工厂;田地里的庄稼不再是稀稀疏疏,而是茂密茁壮;人们穿着整洁,不再愁吃愁喝;小学教育已基本普及,文盲率大大降低……大凉山从以前的奴隶制社会形态,经过民主改革,快速融入了中国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其间有跨越式的前进,也有改革中的阵痛。凉山社会在不断进步,但仍然存在不少问题,如自然条件依然恶劣、人口增长过快、人均收入依然很低等。1994年、1995年,我们再次回到大凉山做补充调查。后来出版的调查报告《中国少数民族现状与发展调查研究丛书·昭觉县彝族卷》,对大凉山最贫困县之一的昭觉县历史、现状、发展和存在的问题都作了解析。作为对凉山彝族有着深厚感情的人,我深为大凉山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感到由衷的高兴,也想为凉山的建设和发展添砖加瓦、出力献策,同时也为凉山部分地区仍未摆脱贫困而忧心忡忡。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脱贫攻坚工作,举全党全社会之力,深入推进脱贫攻坚。大凉山属典型的深度贫困地区,是全国“三区三州”地区之一。在脱贫攻坚战中,我不断看到有关大凉山脱贫成绩的报道:《附子花开大凉山 中医药精准扶贫大有可为》《四川大凉山交通扶贫有话说》《以开发性金融夯实深度贫困地区发展基础——大凉山里“暖流”涌》《四川联通在大凉山的精准扶贫之路》《佛山精准扶贫大凉山 开创新时代“彝海结盟”》《凉山两万多名贫困户失学儿童全部返校》《四川凉山走出一条“非遗+扶贫致富路”》《成昆铁路复线八月岭隧道贯通》……这些好消息使我心潮澎湃,似乎听到了凉山彝寨的乡亲们迈向小康生活的铿锵脚步声。在当地广大干部群众的艰苦奋斗和全国各地的大力支持下,大凉山终于要摆脱贫困了。

  2020年11月,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昭觉县、美姑县等7个县退出贫困县序列。至此,大凉山正式整体脱贫。被称为“中国最贫困角落”之一的大凉山摆脱“贫困枷锁”,是中国脱贫攻坚的一个典型事例。它向世界证明,中国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这是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光荣。作为与大凉山有不解之缘的我,感到十分欣慰、无比幸福!当然我也知道,脱贫摘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活、新奋斗的起点,大凉山的乡亲们还要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实现乡村振兴方面继续努力。大凉山,加油!

责任编辑:常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