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工经所)
鲁迅先生回忆童年,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道,“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一篇短文,先生写尽了自己童年的天籁之心。
古稀之年,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同时回忆起在塔院度过的少年岁月。那里不仅是我年少时居住和成长的地方,也是不少志士仁人为新中国核武器事业挥洒青春汗水的奋斗之地。当时,塔院1号是二机部九局、九所,以及青海221基地的后勤基地,在我国的核武器发展史上曾留下过重要的印记。而如今的我,想起塔院1号,更多的是在那儿度过的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
大约1961年底,我家由“哈军工”迁居北京。此前父亲已经在二机部九局工作一年多了。到京后,我家入住二机部九院宿舍,即塔院一号六号楼最东边门洞二层靠马路(东边)的单元。当时父亲任二机部九局党委书记,兼211基地党委书记,主要负责211基地的建设,但需要经常回京处理重要事务,因此常年在青海和北京两头跑。由于父母亲忙于工作,反而给了我更多的自由,我在塔院尽情地嬉戏、玩耍。那段岁月,无忧无虑,甚是美好。
当时,塔院五号楼、六号楼后面是食堂兼俱乐部,浴室、锅炉房、小卖店等公共服务设施。再后面依次是三、四、二、一号楼。一、二号楼外面,隔着一条马路,是北京医学院。紧邻五号楼的是九一小学,也就是我的母校,后来小学旁边又建了幼儿园。我搬到北京一两年后,单位又在五、六号楼前面建了七、八号楼。几十年过去了,除增建了两座高层塔楼外,塔院1号的基本格局没有太大变化。我家搬到塔院时,院子周边的院墙尚未建好,院子还未完全封闭,印象中六号楼前面还住着一家农户。屋后有枣树,每逢大枣成熟时,我便上树摘枣,还真没少被枣树上的刺扎。
塔院1号前方不远处是真正的“塔院”,那儿曾是一座寺院,建于明代,名为千佛寺,主塔为华严永固普同塔。塔院历经岁月的洗礼,寺庙建筑群早已荡然无存,仅有一座佛塔还伫立在原地,诉说着沧桑的历史变迁。那时的北京,还没有现在的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塔院周边一派田园风光,给我的少年时代增添了许多乐趣。
半个世纪以前,夏日的北京,天朗气清,气候宜人。我和小伙伴常常跑到塔院周围的田野里抓青蛙,到水渠、水坑里抓鱼。我还一个人到过塔院里玩。塔院周围松柏森森,甚是清幽静寂,也让我感到有些害怕。我走到塔边,从塔门口往上看,似乎有阶梯可以上去,但我也就此止步。在塔院周围的田野里,我曾搜集到一件类似蛇皮的黄白色东西,很好奇,就带回了家。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就是蛇蜕下来的皮,叫蛇蜕。
盛夏时节的塔院,院子内外蝉声震耳,有节奏的鸣叫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把两三节竹竿捆起来,竹竿头上绑上一个细细的木棍,上面抹上用橡皮筋或其他胶质东西熬成的胶,粘知了(北京话叫“吉鸟”)。粘知了是暑期一项重要活动。我们先要确定树上知了的位置,知了藏在树叶中,仔细观察才能找到。然后悄悄用竹竿接近,突然间用竹竿上的胶粘住知了翅膀,把它拽下来。知了被“偷袭”后,猛烈扑棱翅膀,叫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把知了抓在手里,很有成就感。抓住知了后,我就把它带回家,放在纱窗上,仔细观察一番。粘知了可是个技术活,通常情况下,还是不得手的时候多。知了很警觉,有时感觉异动,就飞走了。如果没有粘到知了翅膀,知了也可能逃走。有时雨后,还可以在田野里、树林间,捡到知了壳。
塔院门前的马路两边有沟渠,沟渠里有时能够看到鲫鱼之类的小鱼。每次经过土城前的水渠,我就跑上前去,希望能够侥幸抓到鱼。有一次,我还真捡到一条小鲫鱼,没想到拿回家养了几日,还是死了。小时候的我已经有了伤春悲秋之情,虽是一条小鱼,我也把它当作有思想有感情的朋友和玩伴。
在九一小学读书的日子也让我记忆犹新。我的同学们不少都大有来头。比如,朱明燕(朱光亚的女儿)、秦朝斌(秦元勋的儿子)等。但也有不少普通职工家的孩子,大家不分彼此,互相学习,一起进步,度过了难忘的时光。我刚转入九一小学时,因两地数学课本差异,老师有留级之建议。经过寒假补课,始得跟上,自此开窍,成为努力学习的好学生。
在诸多老师中,杨金德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他当时很年轻,面色白皙,一头卷发,走路、说话精神抖擞。听说他是北京四中的高材生。杨老师教学方式十分活泼,还常常讲儒勒·凡尔纳科幻小说中的故事,例如《神秘岛》《海底两万里》,由此引发了我对科学的强烈兴趣。每次上课前,他先讲一段故事,接着说“如果今天大家认真听课,早点结束,我就接着讲”。在知识贫乏的年代,杨老师打开了我们探索科学的大门,让我至今葆有对未知世界探索的热情。
上小学时,我的作文较优,常得老师称赞。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我激情迸发,写了一篇祝贺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文章,赢得了满堂彩。其时,我还不知道老爸、老妈也是核武器研制队伍之成员,更不知道九局、九所、221基地在其中发挥的举足轻重的作用。后来我和小伙伴才隐隐约约猜到家长们的工作或许与原子弹有关。
当然,说起塔院,为人称道和值得铭记的还是它与新中国核武器事业之间的密切关系。那时,花园路3号有一个研制车间,现在想来有些与原子弹有关的实验部件就是在那里做出最初的样品。母亲曾担任研制车间支部书记。因此经常有些老工人到我家做客。记得有一位老工人在家里比划着向母亲高兴地讲述,一个复杂的金属弯管的研制过程。当时我搞不懂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明白它们的重要性,这些老工匠也为我国核武器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964年初,父亲调任二机部三局党委书记,全家迁居和平里七区东三楼。我带着对塔院1号,对九一小学老师同学的美好回忆,离开了塔院1号。再回来时,已是四十年后了。重返塔院1号,略感萧条静寂,但它仍然在朴实无华中透出国士风骨。尽管我们这代人都已老去,很多人也已经远行,但徘徊院中,我依旧能够感受到当年他们不屈不挠,为国锻造核盾的强大气场。
塔院1号,不仅承载了我的青春,更犹如一块厚重的基石,永远融入了我国核武器发展的丰碑。